如何用體育為特殊兒童打開成長之門
“教會特殊兒童運動的成就感不亞于拿金牌,這也是退役運動員的價值所在。”中國冬奧首金得主、冠軍基金發(fā)起人楊揚的話,道出了眾多退役運動員投身特殊兒童體育教育的心聲。
日前,由冠軍基金聯(lián)合全國22個運動員創(chuàng)業(yè)體育俱樂部及公益合作伙伴共同發(fā)起的《“運動無礙,融合有愛”——特殊兒童體育友好倡議書》正式發(fā)布。該倡議以接納、平等、尊重為核心,呼吁體育行業(yè)企事業(yè)單位和個體攜手打造特殊兒童體育友好環(huán)境與服務。與此同時,冠軍基金第二期特殊兒童運動指導師培訓班正在北京二七冰雪基地授課,55名來自全國各地的運動員、特教學校老師、教練、特教機構從業(yè)者及家長齊聚一堂,通過專業(yè)平臺聚焦特殊兒童的體育需求。
楊揚表示,我國特殊兒童數(shù)量龐大,但受限于專業(yè)指導稀缺、接納環(huán)境不足及社會認知有限等問題,其體育參與率長期處于低位。在此背景下,推動包括運動員在內的體育人投身特殊兒童體育事業(yè),培養(yǎng)“懂體育也懂特殊兒童”的專業(yè)隊伍,不僅為運動員開拓了職業(yè)新賽道,更讓體育的社會價值在公益實踐中持續(xù)綻放。
在賽場上平等地展示自己
“特殊兒童包括但不限于孤獨癥兒童,還有其他心智障礙兒童。”福建師范大學體育科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吳燕丹點明了這一群體的廣泛性。根據(jù)國內首次基于全國多中心的孤獨癥譜系障礙(ASD)患病率研究估算,我國6-12歲兒童ASD患病人數(shù)約為70萬-100萬,37%的ASD兒童有智力障礙。龐大的特殊兒童群體常面臨被拋棄、封閉隔離等艱難處境,很少有家庭注意到運動這把能撬動命運齒輪的鑰匙。
研究表明,運動對特殊兒童的認知、社交、語言理解等九大干預內容均有顯著作用。但吳燕丹發(fā)現(xiàn),和10年前推廣適應性體育相比,她最常遇到的問題依然是:“特奧和殘奧有什么區(qū)別”。
實際上,殘疾人奧林匹克涵蓋肢體、視覺及部分輕微智力障礙等不同殘障群體,特殊奧林匹克主要面向智力障礙人群,強調“勇敢嘗試 爭取勝利”。因此,吳燕丹建議,足球、籃球、跑步等安全性高、門檻較低的運動更適合特殊兒童,而拳擊、擊劍等競技性較強的項目需謹慎評估安全風險。
“特殊奧林匹克的核心是用體育讓世界變得更包容。”國際特殊奧林匹克代表提及特奧會標志上有三組手臂的人形標志,“從下到上的三組手臂象征特殊人群的三個階段,即最初的自卑、受排斥,到接觸特奧后逐漸自信,最后通過體育獲得勇氣和尊嚴”。
中國特奧運動員賈思蕊經(jīng)歷過這般蛻變。小時候,她因智力障礙在普通學校遭受排擠與歧視,進入培智學校后,她的體操天賦被發(fā)現(xiàn),“訓練很辛苦,但我能察覺到自己的改變,比如越來越有勇氣面對挫折”。1999年第十屆特殊奧林匹克世界夏季運動會上,賈思蕊奪得平衡木冠軍,“賽場上,我不會被輕視也不會被刻意優(yōu)待,我能平等地展示自己”。至今回望,最令她有成就的時刻并非站上領獎臺,而是獲得父母“認可”的時候。
新疆殘疾人體育協(xié)會星光球隊發(fā)起人馬琦是一位孤獨癥兒童的母親。“孩子5歲半時被確診,我都不知道孤獨癥是什么。”馬琦回憶,直到醫(yī)生告知“這是無法完全治愈的終身性疾病”,她才感覺“天塌了”。
馬琦不甘心,帶孩子輾轉全國求醫(yī),尋找康復的可能,最終在體育中找到突破口。“看他第一次揮起乒乓球拍,我忍不住哭了。”馬琦說,經(jīng)過8年堅持,現(xiàn)在兒子已經(jīng)能達到常規(guī)水平,更重要的是,孩子的情緒、睡眠、自理能力得到全方位改善,“從最初的情緒失控、滿場瘋跑,到現(xiàn)在他能獨自參加夏令營,包攬所有家務,甚至成為我的訓練助教”。
看到兒子的變化,馬琦萌生了幫助更多家庭的想法。2022年,她撿起體育特長成立星光球隊,帶領20名特殊隊員參與籃球、足球項目。“有的孩子剛來時情緒激動,稍不如意就咬人、打人,如今已能克制沖動,哪怕只完成一組動作也不再亂跑。”她成為孩子們的“隊友”,也收獲了最純粹的回饋,“他們會把器材擺放得整整齊齊,上課紀律甚至超過健全的孩子”。如今,團隊中已有8名隊員具備參加融合比賽的能力,她迫切地尋找參賽機會,“希望更多人看到,特殊兒童不是負擔,他們只是以不同的方式感知世界”。
平等又不平等的處境
組建一支“特殊球隊”并不容易,場地就是最現(xiàn)實的問題。馬琦記得,起初,普通青訓營常以額外付費或直接拒絕的方式將他們拒之門外,在公共健身場所,孩子偶爾失控的笑聲或不協(xié)調的肢體動作,不僅會招致“像看馬戲猴一樣”的眼神,還會被路人拍下放到網(wǎng)上“指指點點”,最終,在當?shù)貧埪?lián)的幫助下,球隊才申請到免費的專用場地訓練。
“國家一直重視特殊教育,近年來持續(xù)推出多項政策,但基層落地情況和政策要求仍存在落差。”吳燕丹認為,特殊兒童的“平等”需以“不平等”為前提,“若僅給予與健全孩子相同的課程和關懷,他們可能難以適應,必須向他們傾斜更多資源和專業(yè)支持,才能實現(xiàn)真正的平等”。但目前仍缺乏自上而下的支持系統(tǒng),“特殊兒童運動康復的現(xiàn)狀主要表現(xiàn)為運動功能評估缺失、體育送教資源匱乏以及專業(yè)指導嚴重不足”。她強調,專業(yè)人才稀缺是亟待解決的關鍵問題。
據(jù)吳燕丹介紹,當前特教與體育專業(yè)培養(yǎng)“各自為政”,跨學科人才鳳毛麟角,許多特教教師對“帶孩子運動”心有余而力不足。因此,當越來越多退役運動員有意加入特教工作就成為積極信號,“很多運動員有影響力,如果他們能身體力行地去示范和教學,帶動效果不可小覷。同時他們具備專業(yè)運動能力,會比其他背景的參與者更易掌握指導核心”。
國際特殊奧林匹克代表也提到增加專業(yè)人才的必要性。據(jù)介紹,隨著社會發(fā)展,越來越多智力障礙程度較輕的孩子正脫離特殊教育學校、融入主流社會,而對特校招收的日趨重度障礙的孩子進行運動干預則需要更加專業(yè)的人才,“孩子們接受運動干預越來越難,尤其離校后,接觸特奧的機會就更少了”。對于在普校的輕度智力障礙學生而言,“他們本可通過特奧會塑造領導力,提升融入社會的能力,成為推廣特奧的代表,但很多人徘徊在主流社會中害怕被‘貼標簽’而錯失支持資源”。因此,如何引導他們轉變態(tài)度、接受支持,同時延續(xù)其社會價值,是當前特奧工作的關鍵課題。
“為智力障礙群體提供運動支持需要多方協(xié)作。”目前,特奧組織正與基層體育和家長組織合作,整合資源與理念,填補學校與社區(qū)間的服務空白,這個過程中,退役運動員等專業(yè)人士的參與至關重要,“他們既能延續(xù)自身價值,又能為基層提供專業(yè)運動指導,有助于共同構建可持續(xù)的支持體系”。
用熱情和理性建立對話
在特殊兒童體育教育領域,專業(yè)融合與認知轉變成為關鍵議題。楊揚呼吁,更多體育場館、俱樂部向特殊兒童開放,更多退役運動員轉換思維,參與特教工作發(fā)掘自我價值,“首先要敞開大門,用包容的心接納他們”。“運動員加入我們首先要摒棄競技體育思維。”馬琦表示,曾有專業(yè)教練參與帶隊,但很快就因無法適應而離開,“孩子們運動能力較差,學習一個基本動作比健全孩子慢很多,而且他們喜歡以肢體碰撞進行‘情感鏈接’,用拍、打等方式博取關注,如果接受不了特殊人群的特性,就算世界冠軍也無法堅持”。
“僅憑熱情遠遠不夠。”從事特殊教育研究20余年,吳燕丹也曾因代入感過強陷入焦慮,后經(jīng)前輩點撥學會“理性研究”與“情感投入”的平衡,她才找到了自己在體育特教發(fā)展潮流中的位置,“1000個殘疾人有1000種需求,我們得承認短板、保持理性才能持久”。
在前女足運動員劉力豪看來,面對特殊兒童,運動員的執(zhí)行力和決心比體育專業(yè)能力更加重要。作為首屆特殊兒童運動指導師培訓班的學員,前摔跤運動員黃雅玲與劉力豪等運動員在去年發(fā)起“星動計劃”,組織專業(yè)運動員志愿者為特教學校兒童研發(fā)適應性體育課程,“這些課程必須技術門檻低、易普及、注重親子屬性”。劉力豪表示,不僅要靠體育提升孩子的運動意識,更要影響家長的觀念,“家長是陪伴特殊兒童時間最長的人,只有他們認識到體育對孩子的重要性,改變才可能發(fā)生”。
劉力豪參與研發(fā)的趣味足球課程,一度被馬琦視為“救命稻草”,可有了教程,家長的認知又成為阻礙:部分家長急于求成,訓練兩天就期待比賽成果;有的則完全缺席,將孩子托付后便置身事外;有人直言:“練體育能讓我孩子找到工作嗎?”馬琦用視頻記錄每個孩子的進步,卻發(fā)現(xiàn)部分家長從未關注這些細節(jié),“這些孩子需要終生陪伴,家長若不改變認知,再好的訓練都是徒勞”。她無奈表示,不少家庭因無法堅持而退出。
因此,看到越來越多退役運動員關注特殊兒童,馬琦十分感動,“做這行必須放下身段,走進孩子的世界”。她相信,特殊兒童通過體育的積極改變,會推動家庭與社會進入良性循環(huán),“畢竟,人生的冠軍終生不退役,體育特教的意義就在于助力每個孩子成為自己人生的冠軍”。
(轉自《中國青年報》2025年7月29日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