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一個名為‘深圳女工賦權’的暑期調研項目最近上線,招募高中生去深圳工廠調研,并幫相關NGO發(fā)起公益籌款;可故事的另一面是,‘公益調研’收費1萬5千元,項目結束后可得到項目結業(yè)證書和導師推薦信。 這個令人熟悉又頗為諷刺的劇情,再次揭開了某些商業(yè)性公益項目的一角:機構搭臺,準留學生唱戲,被‘賦權’的邊緣群體在‘配合演出’。從義工旅行、國際志愿者、文化體驗到田野營,瞄準不同受眾的背景提升行業(yè)越來越火熱:野生動物救助、邊遠地區(qū)支教、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社會問題調研、非遺文化傳承……這些聽來光鮮、細看卻變了味的所謂社會實踐背后,是高等教育全球化催生的留學產業(yè)鏈,和每一個亟需潤色簡歷的、越來越呈低齡化趨勢的‘準世界公民’。 抓住招生官的目光 即將迎來暑假的大二學生陳舟舟,走出了留學中介的大門,她剛剛結束了一場緊張的對話。中介老師在她的簡歷上圈圈畫畫,并根據她的情況做了未來一年里的“戰(zhàn)略建議”,除了常規(guī)的托福準備,還有實習和一系列的志愿者活動,用老師的話來說,這叫“背景提升”。 在出國留學人數(shù)與日俱增的情況下,單憑學歷和績點已不足以打動頂尖的海外名校。陳舟舟不得不在本就優(yōu)異的背景之外,尋找更多的突破口。 許多青年實踐、義工旅行、志愿者招募的賬號開始出現(xiàn)在她的社交媒體關注列表里。 動物救助、環(huán)境保護、志愿教學、醫(yī)療服務、非遺傳承、田野調研……任何學科背景的學生都可以在其中找到“用武之地”,并得到一份國際認可的“志愿者證書”。 公益實踐是歐美公共教育里最為常見的培養(yǎng)目標之一。二戰(zhàn)以后,伴隨著全球化,美國的公民教育目標開始從培養(yǎng)國家公民,轉向塑造世界公民。成為一名“世界公民”,意味著學生要放眼世界,積極參與解決社會、政治、經濟或環(huán)境等相關的問題。 在申請海外高校時,類似的志愿者經歷能在簡歷錦上添花,讓申請者在海量的申請信中抓住招生官的目光。 結合中介老師的意見,陳舟舟最終選定了一項位于廣西的志愿教學項目,她將給當?shù)氐牧羰貎和瘞ビ⒄Z教學和其他趣味活動,上午上完課以后,還能在當?shù)伢w驗傳統(tǒng)美食、游覽生態(tài)村,她設想利用自己拍攝剪輯的專業(yè)技能,為這趟活動留下記錄。為期一周的項目費用大約在兩千五百元。 而陳舟舟之所以選擇向中介機構付費參加志愿者服務,當然是因為這樣比較“省事”和“安心”。其背后則源于公益實踐在我國公共教育中的缺失,活動大都只停留在“假期去敬老院獻愛心”和中學時期的“第二課堂”。直到大學,通過一些學校社團或青年志愿者協(xié)會,學生才可能接觸到更多的志愿活動,但由于信息不對稱,他們往往缺乏了解NGO等社會組織的渠道和學習社會工作知識的路徑。 為了快速補齊這種“缺失”,針對海外高校的偏好,產業(yè)化的背景提升應運而生。這些項目快速直接地擊中痛點,打包了集“同理心、證書、異域風情想象”于一體的一攬子計劃。 “變味”公益遮蔽了什么? 通過華麗的宣傳和推銷,中介機構販賣著“對他者的關懷”與“對異域的想象”,吸引準留學生們的參與,并收取高昂的費用。公益與商業(yè)的界限被模糊,志愿者的實踐被私有化與商品化,使得實踐經歷、對弱勢群體的關心都可以用金錢購買。 琳瑯滿目的項目在貨架上標好價格等待被挑選,項目收費也進一步拉高了志愿服務的參與門檻。有經濟能力的群體有更多的機會和資源接觸到公益實踐,從而成為“更具競爭力”的申請者,一些熱心公益但是沒有經濟能力的人,很容易對此望而卻步。 在歐美,去發(fā)展中國家參加志愿者旅行(Volunteer Tourism / Voluntourism)在上世紀 60 年代便掀起了熱潮。大學生們利用間隔年或假期前往貧困的國家?guī)椭行枰娜耍源嘶仞伾鐣?、豐富經歷。北半球對南半球,西半球對東半球的關切,也彰顯了“世界公民”的身份認同。 隨著義工旅行團不斷增多,相關產業(yè)也應運而生。半島電視臺就曾報道,在柬埔寨等國家已經出現(xiàn)當?shù)亟M織自導自演的“假孤兒院”項目——讓貧窮家庭的孩子假扮孤兒跳舞來獲取游客的同情和金錢。 即便拋開商品化的問題不談,被包裝起來的公益實踐,到底是不是一件能實現(xiàn)其價值的商品? 一些媒體質疑,志愿者在前期并沒有受到充分的培訓,以陳舟舟打算報名的志愿教學的項目介紹為例,項目對志愿者培訓、教學備課內容也甚少著墨。 而為期一周的義工旅行,又能否為當?shù)靥峁┍匾脑c支持呢? 由于這些項目的時間往往很短,志愿者只需要負責一些簡單的任務。比如,在環(huán)保類的項目中,需要把小海龜送回大海、喂養(yǎng)魚類、檢測水質、種樹等等,然而更多時候“志愿者”只是去聽當?shù)厝朔窒砣绾伪Wo環(huán)境的故事。志愿教學項目通常以夏令營趣味課的形式進行,或者只是和孩子們做朋友,讓他們接觸外界的新鮮事物。這些活動看上去很有意義,但在現(xiàn)實中卻很難觸及問題的根源。 項目設計的浮光掠影,讓志愿者的參與浮于表面,甚至還可能導致對系統(tǒng)問題的回避。這些參與方式,使志愿者們很難思考造成人道主義危機的根源與肌理。譬如在環(huán)境問題的背后,我們能否看到全球垃圾處理流向的不平等? 像馬拉維這樣的非洲東南部國家,是義工旅行頻繁光顧的目的地。一名馬拉維“受助者”曾在自述中寫道:“年輕的、不合格的人能夠跳上飛機飛往馬拉維‘做志愿者’,是因為他們的國家通過對我們這樣的國家主張統(tǒng)治地位,積累了大量的權力?!?/p> 她無助地感嘆:“通往地獄的道路是由‘行善’的意圖鋪就的。”如果感受貧困的一次旅行僅僅讓志愿者感恩自己享有的幸福生活,那么系統(tǒng)性的困境就永遠被隱藏在迷霧之中。 失聲的受助者 在一系列志愿者分享的文章中,一個埃及志愿者的故事被形容成“比電影還精彩”;土耳其的“美景奇跡”因為“故事的渲染”變得“意義非凡”;他們在摩洛哥不僅見到了“超一流海景”,還真實地了解了當?shù)氐摹澳信黄降痊F(xiàn)象”。 在這樣的講述中,貧窮、不平等是被“浪漫化”的,志愿者未必能在“快閃”式的實踐中真正看見他者、理解他者,幫助對象反而被進一步他者化,志愿者更很難產生對自身特權的反思。 在“深圳女工賦權”這樣的案例中,你看不到任何女工的表達。受助者被工具化地當作手段而不是目的。如此,志愿者要去“幫助”的對象,反而存在被傷害的可能性。 如果一開始就是從“留學背景提升”的目的出發(fā),項目策劃者和志愿者都很難站在服務對象的角度考慮問題,更難以在項目策劃之前理解“受助者”的處境,以便設計出更為合理的培訓、調研或服務機制。 不僅如此,在一些短期的義工、志愿服務項目中,由于志愿者更換頻繁,可能會對服務對象心理或者習性造成影響。因為志愿者的接踵而至,人類學熱門的研究對象——四川瀘沽湖畔的摩梭族人甚至已經習慣了“被研究”、被訪談。非營利性社會服務組織日出兒童村(Sunrise Children's Village)也曾表示不再接受短期志愿者,而更愿意以雇傭當?shù)氐募砥艺藖硗瓿梢郧爸驹刚叩墓ぷ鳎驗樗麄兏M麨楹⒆犹峁┏掷m(xù)的照顧。 一面是志愿者不自知的凝視與汲取,一面是受助者的失語和邊緣化,二者間的階層差異,在變了味的“公益實踐”中,被放大與再生產。 同理心該何處安放? 針對商業(yè)性公益項目的批判,也許會讓不少對公益事業(yè)富有熱忱的人感到困惑,懷有“達則兼濟天下”的樸素信仰有錯嗎?對欠發(fā)達地區(qū)懷有同理心、想要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有錯嗎?我們還能怎樣打破背景提升產業(yè)化中的困境? 心童第一次接觸公益也是在大學的暑期社會實踐,因為偶然的機會關注到了唇腭裂患者群體。為了不像學校其他社會實踐那樣“做形式主義的事情”,她和團隊走訪病房、接觸醫(yī)生和患者,了解唇腭裂患者的現(xiàn)狀。 在病房里,她遇到一個 9 歲的小女孩。因為說話時無法被聽清,她變得越來越不愿意說話,跟人交流時只是低著頭沉默不語。 心童用筆把想說的話寫在紙上,嘗試著開始了跟她的對話。與此同時,這個女孩正悄然在她心中埋下了一個種子。 在醫(yī)院,被問到關注唇腭裂是不是一時沖動,她說:“如果說我要做一輩子一定騙人的,但我能夠承諾的是它絕不是一個夏天的事?!?/p> 大學畢業(yè)時,面臨著眾多方向的職業(yè)選擇,她又想起這個小女孩和社會實踐時的經歷。如果可以讓跟這個小女孩一樣的孩子們可以開口說話,她“想不到不做這件事的理由”。 于是,學習創(chuàng)業(yè)的知識,創(chuàng)辦起關注言語障礙者的社會企業(yè),都變得順理成章。那份“不止是一個夏天”的故事,至今已經走到了第六年。 當志愿者可以意識到自己的特權、不以“施恩者”自處而是平等地、真誠地與服務對象一同改變讓他們遭受更多困境的結構性問題時,才能讓服務對象的主體性得到尊重。在平等對話的過程中,不少孩子表示“長大后也要教人說話”,這讓心童感到“溫暖和善意是可以流動起來的”。 “如果沒有深度調研過服務對象是否真的需要幫助、需要什么樣的幫助,就去拉橫幅拍個照,是不負責任的?!毙耐^察到的問題,很多人也開始意識到。一些年輕人已經開始嘗試越過中介,拓寬自己獲取信息的渠道,主動聯(lián)系當?shù)氐腘GO,具體了解當?shù)氐膯栴}所在。他們在到達目的地后,以更加細致的問題意識,追問具體的原因;結束服務之后,繼續(xù)保持著對當?shù)氐年P注。 或許,做公益從來都不需要去某個“遠方”,而需要追逐某個“問題”。從具體的問題出發(fā),看到具體的人,在每一次傾聽和對話中,連結“附近”,連通生命。 (據青年志) |